现在,Saville 在 UCL 的斯莱德美术学院(Slade School of Art)继续学习,兴趣焦点却已经转向了抽象色域,这是一种凭借直觉一层一层叠加色彩、形成微妙浓度与色调的艺术形式。作品的本意就在于邀请观众把个人的情感和想法投射其中,这种互动让 Saville 非常兴奋。在一个晴朗的下午,我们在海边小镇马盖特跟 Saville 促膝长谈,她最近才刚刚从伦敦搬回来。
很长一段时间里,你的作品都跟有限生命的无限细节挂钩:细致入微的头骨,沼泽出土的遗骸。现在你的关注点转到了这些巨大抽象、刺激感官的色域绘画,吸引观众进入一种不同的沉浸体验。这其中是什么发生了改变呢?
我一开始画的那些色域绘画其实没啥色彩,灰暗且厚重,相当抑郁的感觉。到了2014年1月,我母亲去世,然后就有了一些改变,我突然间对色彩有了一次脱胎换骨的感受。我的视野都改变了,出去散步的时候,天空、花朵和树木都变得浓墨重彩,我感觉就像嗑药了一样。真的很让人激动,仿佛由于母亲的逝去,我对她的爱重又全部被我的身体吸收回来。准备丧礼的时候,我目之所及的一切都是色彩缤纷的,到了第二年,我就开始以一种全新的方式体验色彩了,显然这也融入了我的作品。以前,我总是有点回避“美”的思想,我的世界都是挺阴暗的。
这么说来,你觉得以前的你是有意识地拒绝思考美么?
是的,我觉得把美作为一种思想不太理性。
很有意思。显然,从你的作品来看,死亡曾经长久地占据你的心灵。
2003年前后,我开始迷上死亡,当时经历了一段非常黑暗的时期。我痴迷了好几年,不过都没有告诉其他人。我对死亡的瞬间非常执着,而工作室是我唯一能够应付死亡的地方。还记得我曾经画过一幅画,画人们站在奥斯维辛的一个墓地。我就是想把大屠杀画下来,不知道为了什么。
赦罪?
是吧。或者说,是我们能够最近距离见证魔鬼的时候。
有没有其他的事物能给你带来同样的共鸣?
我也一直很痴迷黑洞,那种漩涡的感觉。我也曾经常常看那些讲陨石撞地球或是地震的电影,诸如此类的东西。我有本书,讲的是泰坦尼克号的故事,小时候看到还挺让我惊奇的。里面有那么一段,描述泰坦尼克号如何被船产生的真空吸力吞没。这个画面完全击中了我,让我一直魂牵梦萦。后来到了大概六七岁的时候,我翘着腿坐在一场集会上,当时心想,“我活着,我在这儿,我有意识。”挺奇怪的吧。我对自己说,“我有一天会死。”那个瞬间几乎就像一次觉醒,我非常清楚地感受到意识的存在。
对自我的深刻意识如何让你成为一名艺术专业的学生,并不受约束地自由发挥?
在我读书的艺术院校,整个就是放养的状态,“那儿是你的工作室,自己动手吧,四年后再见啦。”我当时就傻了,“我该干啥?这也太自由、空间太广阔了一点吧。”
那其实就是一个黑洞嘛。
没错!很多人也的确如鱼得水,在学校里过得很好,但我不是。我不觉得,无论什么时候得到一个半吊子的想法,我都要强行进行解释。周围的人总是在问你最近在干什么,这让我很泄气。最后,我就干脆直接去博物馆画画,因为那里不会有人打扰我。
你也不是那种需要在作品里体现自我的艺术家,对吧?
对。我从来不觉得,需要把自己放进作品里。我就像一根虹吸管。比如说,沼泽遗骸的画作其实是我重新诠释在一本书里看到的意象。我想成为像复印机一样的角色。我的画里没有刷痕,几乎看不到“我”的存在,仿佛整个过程里的我都是不存在的。我只是挑选物件、颜色、意象,仿佛作为整个作品的一个处理工具。一根导管。
你觉得自己的心理是怎样的?
我就是对于强行把自己烙印在其他事物上毫无兴趣。我会觉得,事物其实不是真正存在的,有的只是我们的心灵和感觉,真的。对我来说,没有什么是非常实在、有形的,都是投射,尤其是关于死亡的事情。不过也出于这个原因,我觉得人们已经常常能够感受出作品里关于我的微小痕迹——比如画笔的笔触——他们能够从作品里看出来、注意到这样的细节。
至少在我看来,对死亡的固执依恋代表着一种焦虑的心态。然后很有意思的是,你又完全脱离了那种状态。
是的,可能那就是死亡对我的意义。我很容易焦虑,我觉得死亡跟焦虑无疑是有关联的。创作是我的一种应对方式吧。不过,完全离开这个主题的契机在于,我看了耶鲁哲学教授 Shelly Kagan 的公开课《死亡》,他打破了许多关于死亡的恐惧、关于灵魂的形而上的观点等等。
你相信灵魂么?
我觉得我不信。我不相信灵魂的存在,不过我对个性、天性、死亡的瞬间很着迷,还有,在我们清醒的时候,死亡是不存在的,因为我们只能感受别人的死亡,感受不到自己的。Kagan 的公开课用言语阐明了曾经困扰我的关于死亡的哲学思考,就像点亮了一盏灯。讨论死亡变得无关紧要了,因为我的困惑都已经解决了。很有趣,这种启蒙能够安抚一个人一辈子的忧虑。
你现在创作的色域作品非常引人沉思,看着仿佛会陷入冥想,几乎是在引诱你弃械投降。你的创作过程大概不会这么神游物外吧……
[笑] 那还是要倾注心血的,创作就像西天取经,不过我希望作品看起来非常简洁,仿佛顺手拈来一样。我喜欢那种毫无预兆、就这样出现的轻盈感。这就是困难的地方。画布上一层又一层的颜色堆叠其上,混合颜色是自然而然的过程,需要时间,也需要精确。我曾经跟画廊用奶酪来打比方,一些还“年轻”,另一些则已经“陈年”,仿佛有生命一样。
一些是 ricotta(乳清干酪),一些是 Parmesan(帕玛森)芝士?
就是这样!
整个过程靠的都是直觉么?你会一开始就在心里想好最终呈现的色彩,还是随心所欲地发挥?
完全靠直觉。我会先定下色调,就是可能会说要创作一幅黑暗或中度灰色的作品,但作品本身是很灵活的,它们会告诉我它们想往什么方向发挥。事实上,如果我退一步审视自己的作品,我会觉得从作品主题的角度来说,直觉比死亡更出彩。死亡是每个人必然面临的未来,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,直觉才是真正证明我们活着的证据。
但是,用那样的方式创作,跟色彩共同生长、甚至是让色彩引领你的创作方向,听起来像是一种挺极端的心态,因为人类的头脑很难真正活在当下吧。
的确是这样的,我的办法就是尽可能少做选择。我正在给自己设限,我清楚知道该怎么混合颜色、清洗画笔的方法也足够讲究——每一层都需要非常柔软,因为它需要这样平滑的触感——但每一步依然无法事先拟定。在每一层色彩之间,画布会铺上沙子并清洗一遍,所以整个过程有点机械的性质,但是,最后的呈现会截然不同。用这种方式跟色彩打交道是非常不可思议的,会触发你的各种回忆和情感。如果有一层颜色比较抑郁,我就会觉得,“这看起来就像屎,或者是卤肉汁。”然后就想用另一种不同的颜色抹掉那种感觉。这些颜色都是充满感情的。
我想,这些作品本身非常庞大而且慷慨,让我想起 Olarfur Eliasson 在 Tate Modern 美术馆涡轮厅里的 “The Weather Project”,观众没有别的选择,只能被吞没。“慷慨”是你会考虑的特点么?
是的。我想过要做得更加慷慨一些。我喜欢在自己的绘画上,人们能够随意投射自己的情感。他们把自己带进作品,并使作品变得完整。思想非常有力、非常丰富,我感兴趣的一点就在于,艺术家能够用看起来非常简单的东西激发人们的思想投射其中。有时候我看着它们,都会觉得看起来实在太简单,我都要笑出声了。
你觉得找到自己的节奏了么?
对。要是在画画的时候再回到以前的焦虑感,我反而会觉得削足适履,不是我自己,“不,那是他的样子,那是她的样子。”还有一点,找到自己的缺陷真是太难了。要是什么时候你真找到了自己的薄弱环节——无论人们喜不喜欢——你肯定了这一事实,你就会继续花上很多年努力改进。我以前画画的时候,都是完全以自己为参照物、走后现代路线,我也觉得挺郁闷的。我总是带上不同的面具,像个口技艺人一样。
那么你以前怎么看待同行?
我会想他们都比我优秀。我会经常反省,“他们怎么做到的?”然而作为艺术家,成长过程里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忍不住学习别人的作品,就像一块海绵一样。所以,有的时候我不喜欢去看别人的展览,因为我会变得很兴奋。如果是一场高质量的展,我更会觉得恶心、充满焦虑,因为我也想画得那么好。我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,我其实无法在作品里出错,所有的“错误”都是自己想法的投射。
你觉得人们会不会基于你过去的作品、过去的主题而对你这个人有了先入为主的判断?
是的!人们见到我的时候总会说,“你一点也不阴沉嘛,还挺乐观的。”很好笑吧。他们觉得我肯定是个哥特什么的,其实完全不是。我只是比较诚实。我会觉得自己仿佛换了一种传染病,一种叫诚实的病。即使是跟朋友在一起,我也是完全敞开自己,没有什么阴谋诡计。我觉得自己不够聪明,没法玩那些心机。我只能做自己。以前我去 Freize 伦敦艺术博览会的时候,会觉得自己无关紧要,但我就是没法让自己“站队”。我觉得,我能做的就是让工作上的我跟生活中一样诚恳,两个角色不可分割。我信奉为人坦率。举个例子,假如你曾经患过心理疾病,你就会明白,对其他人——包括对自己——遮遮掩掩是毫无好处的。
你觉得,西方艺术圈里是否存在一种焦虑,担心若是自己感到安逸舒适,作品就会不够振奋人心?
绝对存在,而我完全反对这一点。我想是 David Bowie 说过,你得时刻保持危险、承担风险,不过我不太同意。
你能不能说一个自己一直以来的远大理想?
应该可以吧。我跟抽象画家 Rachel Howard 是非常亲密的朋友。我记得大概十年前,还在伦敦的时候,我曾经去过她的工作室,看到她有一套完成画作的绝妙的系统。记得我当时很羡慕,那太严丝合缝了,于是我想,“有朝一日我也要弄一套。”那大概是我有过的唯一一个雄心壮志吧。
那你觉得现在找到了么?
说出来有点不好意思,不过是的。我大概是找到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