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看着 Amy Liptrot 卷起裤脚,露出苍白的小腿,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只天鹅、一名海盗、甚至是一抹鬼火的身侧。我们此时深处柏林市郊一个绿树成荫的湖畔,正涉水去往邻近的一个岛上游泳。 Liptrot 潜入水里去追一只野鸭,她看起来对水深、水草、水里的野兽或是水鸟都毫无畏惧——不过,她跟我说,即使在这片安宁的沙地里,她还是能想象水流推动身体的感觉,而且这种思绪完全不受她自己的控制。
她是获奖自传《The Outrun》(超脱)的作者,来到柏林是要做一场这本书的朗读会。Kreutzberg 有着暑气逼人、噪音如雷的街道和喀嚓行进的城际轻轨,跟她从小长大并写就此书的故乡,那个充满野性、狂风怒号、盐藏丰富的 Orkney 群岛有着天壤之别。我们弃大西洋上远离尘世的生活于身后,向欧洲大陆的烈日投怀送抱。不过,看着艾米站在一只白天鹅身侧的浅水里,我觉得她身上始终带着一丝北方人超凡脱俗的气息。
《The Outrun》不是一个简单按照时间顺序讲述酗酒与康复的故事,而是在不同的情景中切换迂回:关于烂醉如泥、危机四伏的伦敦夜晚的回忆;在康复诊所里度过的怪诞痛苦的生活;以及后来在偏远岛屿上生活时的孤立、激情与惊奇之感。“着眼更加广阔,对我的康复过程起了重要作用,” Liptrot 这样形容那段倾听鸟鸣、赏冰晶云、畅游大洋、抓蛏子、砍木柴的生活,“我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锻炼我的大脑,而不再日复一日地将其摧毁。那本书其实讲的是我停止酗酒之后的故事,当你允许‘意外’发生时,你的生活会发生什么奇迹。”
Liptrot 在序言里详述了自己的出生,从心理和自然两个角度来看都充满变故。母亲把她生下来时,她的父亲就面临着一场心理危机,被强制送往隔离病房。在童年的混乱中,她逐渐出落得高挑苗条,心里深受伦敦的灯红酒绿吸引,却也很熟悉放羊的诀窍、退潮后的岩坑、干砌的石墙和充满盐分的暴雨。在《The Outrun》里,她才华横溢地记录下自己的酗酒、悲伤和后来的康复。“重新读回当时的日记,我还是感到惊讶,当时戒酒的我是多么地痛苦,”她说,“但我很庆幸自己能够写下那一切,因为不只是我在记录逐渐清醒的自己,写作过程本身就在帮助我保持清醒。”
在狭小的 Papay 岛上,其他 70 位岛民给 Liptrot 取了个“秧鸡之妻”的外号,因为后来她回到 Orkney,为英国皇家鸟类保护协会工作,记录记载长脚秧鸡的数量,那是一种害羞又神秘的珍稀鸟类,栖息于高高的草丛中,鸟鸣声大而嘶哑,就像把一根勺子拖过滤水架。“我白天都在写作,但帕佩岛上的夜晚真挺孤单的,”Liptrot 翻阅着电脑和手机上的一个个页面,追忆着往昔岁月,“我住的房子一点也不隔热。我长得高,房子又小,我只好每天往外跑。我会在早上出去散步,要不就是去鸟儿栖息的 North Hill,一直沿着西海岸那多岩石的海岸线走,要不就是去东海岸的沙滩。当我动起来,仿佛身体的齿轮就会跟着转动,然后一切开始变的有条不紊。然后我就回去,生起炉火,然后下午都在写作,一直到晚上。”
跟许多作家不同的是,Liptrot 不会一直写到不省人事,像河流一样往外倾吐文字。她给自己定下一千字的目标,把那当做每天克服的一个障碍,然后就会停下。“我在这件事上就像个工人,我是把写作当成工作的。”她解释道。对她来说,置身 Orkney、完全暴露在自然的伟力中,是不是她写作过程的一个基本步骤?“冬天呆在岛上的确是一个挑战,四处都是狂风和大海,”她拿出一根烟,一边说道,“走在北山上的那些时光里,我从来没见过另一个散步的人。那地方就是我的,你能懂么? Orkney 没有树,也没有花。但春天的时候,鸟儿会飞回来游泳,冬天的星空则更加璀璨。”
她说,Papay 岛闻起来“又湿又咸”。那里的夜晚很长,有时长达 18 个小时,暴风雨肆虐的时候经常吹倒农舍的门和牛群。但在白天里,她会去游泳,用大海的寒冷、海水的刺激洗去酒精和药品的麻醉。“我喜欢皮肤上充满盐分的感觉,还有那种气味,”利普特罗特说,“通过游泳,我也学到了写作时学到的道理,就是如果强迫自己去完成不情愿的事情,随之而来的回报会让你惊奇不已。”对她来说,写作不是简单的乐趣。“我觉得写作痛苦不堪。当然,我喜欢看到点滴的进步,但在过程里,你深知自己的目标、明白具体的细节,却还是不太知道该怎么到达终点,我觉得那种感觉很糟糕。”
《The Outrun》由一点一滴的碎片累积而成;从日记、推特和节选自未完成小说的片段,积零为整,化为不同的章节、不同的主题。当她每一次艰难完成写作,那些碎片就会缠绕相连,从内里发出回声。所以我们会看到, Liptrot 突然爬到东伦敦一个电话亭的顶上,而就在几页之前,她还在父亲的农场上砌着石墙;前一秒,她的模糊身影似乎还躺在《East London》上,后一秒就大步走在Papay岛那海浪不断击打的海滨礁石上;又或是先在房间里喝个酩酊大醉,然后视线很快转向充满冰晶的夜光云,看云层在暮色中闪耀。
Amy 和我穿好衣服,准备离开这个柏林小岛,这时两只大天鹅迅速向我们飞来,它们拱起后背、张开翅膀、鸟喙不断张合。Amy 静静地站着,脸上带着戏谑的笑容,我则躲向一边,手里还挥着毛巾,活像一个临时凑合的斗牛士。她高挑、苍白、镇定自若,一直到鸟儿最后离去。我想,她大概曾经身处比几只愤怒的水鸟更加危险的境地。后来,我们原路折返,双脚沾满沙子,头发充满湖水的味道,就这样回到城市的道路和现实故事的版面中。